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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洋岳】借火

*全文1.5w+一发完

*学霸和校霸的故事



面目全非的城市中站着面目全非的少年们。

两人隔着马路静静对峙了片刻,那人朝他点了一下头,在红灯变绿的瞬间冲出去的车水马龙匆忙地像逃离分手现场的恋人,李振洋只来得及在反光的车窗上正视了一眼自己的落寞,等一切消失后,岳明辉的身影已经不见了。

李振洋下意识想追上去,差点撞到路过的高中生的自行车。他狼狈地退了几步,恰好撞在另一个人肩膀上,刚想回头道歉,一只手从背后伸过来,轻轻地稳住了他的难堪。

“小心点。”

 

李振洋甚至不知道自己眼圈红了。“还不是为了追你。”

罪魁祸首难得温柔地接下了所有指认。

“没事,我就在这儿,不走了。”

 

并不是所有久别重逢都有催人泪下的开场白。

两个人站在高楼大厦间的阴影里,李振洋看着岳明辉极自然地摸出烟和打火机,拨动火石的声音是他没听过的那种。他换了打火机,李振洋想,突然又觉得这样耿耿于怀的自己有点好笑。这么多年过去了,别说换个打火机,换半打对象都是绰绰有余了。

“你又开始抽烟了。”

“你又不在了。”

岳明辉捏着烟吸了一口,他没问李振洋介不介意二手烟,破碎的烟圈从男人薄薄的唇里飘出来悄然坠落,把不透风的沉默渲染成一片辛辣的味道。

辛辣未必叫人无法承受,但岳明辉足以让他无法忍受。

李振洋想牵他的手却抓了个空,几乎不能确定自己摸到的是不是蝴蝶翅膀上的鳞粉。

体面的无赖看着装腔作势的疯子叹了口气,心想这样也不错,至少你还愿意在我面前耍小孩子脾气。

 

很多年前爱耍脾气的那个是李振洋。

 

高一升高二的那个暑假前所未有的热,李振洋理所应当地翘了课,蹲在后门外的树荫下数小卖部门口的麻雀有几只。他刚从三米高的围墙上像一只野猫那样跳下来,优雅地用尾巴拍了拍身上的灰,然后环顾四周,无家可归。

为什么不回家,他自己都不知道原因。

不可能是他对所谓的校园生活还有所眷恋,只可能是命运让他等在这里,等一场一见误终身的偶遇。

首先出现在视线里的是一双腿,既瘦又长,李振洋只在情人节的花店橱窗里见过明码标价的单支玫瑰有这样细的杆子,暴殄天物的包裹在难看的校服裤子中,风一吹裤管空荡荡的。

他顺着这双腿往上看,看见了隔壁重点班学霸的脸,他不是对他有想法,实在是岳明辉这张脸在无数优秀学生代表宣誓开学演讲的重大场合出现过无数次,而且他班上的女生成天叽叽喳喳地议论他,想不认识都不行。

李振洋不喜欢被人俯视,哪怕他蹲着都不行,所以他不耐烦地开口,故意从口袋里摸出半包软壳烟,想吓走这个乖宝宝。

“你有没有火,没有就快滚。”

岳明辉的身形动了一下,刺眼的阳光从他的肩头跃入李振洋眼底,仿佛打破海平面的探照灯,瞬间惊起一群早已适应了黑暗与寒冷的深海生物。

该走了吧,李振洋拿手挡着太阳,也挡住了不屑一顾的嘴角。当视网膜适应了明亮之后,他放下胳膊,发现岳明辉的影子还是阴魂不散地罩着他。

“你听不懂人话是不是……”

李振洋睁大了眼睛,看着面前突然出现的那只手,遮住半个手掌的白色衣袖上有几道不小心弄上去的墨水印,看上去很符合他的人设,不但不符合人设还不符合李振洋认知的是静静躺在他手心的银色打火机,磨砂表层里掺着细碎的金粉,一看就不是便宜货色。

他也不嫌手酸,就那么举着打火机看李振洋犯傻,仿佛李振洋身后枝繁叶茂四季常青的香樟树,替他遮风挡雨却一言不发。

四目相对时李振洋发现他有一双很漂亮的眸子,像飘着雾的月亮,里头没有水,但皎洁澄澈,胜过一切清泉。

他歪了歪头。不是你要的火吗。

行。李振洋接过那枚被太阳晒得微微发热的打火机哂然一笑。

“一起来一根?”

 

他早该想到岳明辉不是什么好果子的,他是逃课出来的,岳明辉还能是出差?最轻也得是个装病落跑。只是这人平时风评一向很好,成绩又和自己天差地别,才让李振洋一下子没反应过来。他看着主席台上字正腔圆朗诵国旗下讲话的岳明辉,忽然牙痒痒的想叼根烟。

他说不出来蔓延在身体里的这种情绪到底是什么,他此前从未想过和一个陌生人,姑且算是陌生人吧,保有同一个秘密竟然是这么让人开心的一件事。他忍不住咧着嘴露出了奇怪的微笑,和他并排的人听他笑得浑身发毛,偷偷打量了他一眼,被他立刻凶神恶煞地瞪了回去。

哼,岳明辉是个混账伪君子这件事,我才不会和任何人分享呢。

他还是穿着那身难看的校服,拉链规规矩矩地拉到领口,只露出一小段白得发光的脖子和一张斯文俊俏人见人爱的脸,他不矮,外套却总像大好几个尺码,手藏在袖子里,下摆垂在大腿上,只有班里的女同学才会这么穿,李振洋心术不正地想。

 

乖也就乖那么一时了。

后来岳明辉跟李振洋混熟了,在他面前越发不加掩饰,他会把袖子捋到胳膊肘,汗湿的刘海乱七八糟地梳到后面,和李振洋并排骑着自行车飞驰在没人的大街上,敞开的外套热烈地飘扬在他身后,那派头比什么不学无术的混混都要嚣张。

他拿他那双价值不菲的篮球鞋当脚刹,只为冲过终点前赢李振洋半个身位。

“我赢了,烟拿来。”

他向李振洋摊开手,第一下李振洋没拿烟,只是想借机打他,被他识破躲了过去,第二下才掏出新买的那盒烟,重重地拍在岳明辉手里。“拿去!”

岳明辉其实不缺这几根烟,但他知道李振洋喜欢烟,李振洋越是喜欢的东西,他从他手里赢过来就越是有成就感。李振洋说他是想叛逆叛逆不成所以憋出的心理疾病,岳明辉哼哼了两声,烟头火光明明暗暗交替两次,抖落了一小簇负隅顽抗的灰。

“也许吧。”

 

李振洋后来才知道,岳明辉的烟瘾比他重一百倍,心事也比李振洋藏得深一百倍。但他当时只觉得岳明辉这人有意思,他的雪白干净有意思,他的放纵不羁更有意思。他问过他是怎么学坏的,岳明辉笑了一下,笑他黄鼠狼给鸡拜年,假的要死。

“一开始是买烟回来点着看,几支并成一排烧完拉倒,后来有天心情不好就试了一下,再后来就停不下来了。”

其实学坏不止是抽烟这一件事,但李振洋听懂了,对于岳明辉来说所有的事情都一样,不管好的坏的,只分戒得了的,和戒不了的。

李振洋猜他肯定不是在门口小卖部买的烟,不然他怎么从来没有碰见过他。岳明辉说他不喜欢在固定地方买烟,容易被问来问去,烦。

 “不认识的店不是一般不会卖烟给学生吗,每次都用帮你爸跑腿当借口吗。”李振洋话已出口才意识到失误了,他何必主动提起父母,万一岳明辉反问他他根本没法回答。好在西城少爷到底是西城少爷——

“多给点钱就会卖了。”

真好,李振洋想,我去买烟的时候人家都是二话不说立刻扔给我,活像害怕惹上什么灾星似的。

李振洋光顾着庆幸逃过一劫,却忽略了一件很重要的事。

岳明辉的确对他的家境背景毫无兴趣,他只要李振洋是李振洋就可以了。

可是李振洋如果不是有着那样病态的家庭,他又怎么会长成现在这个样子呢。

 

没有学生不盼着放假的,哪怕是学霸也一样,何况岳明辉这个学霸还是虚有其表的。

他抬起头看向黑暗的四周,张牙舞爪的鬼影们一边嚎叫着“停电了!”“太棒了!”一边仿佛来电后不用收拾烂摊子似的把试卷和作业扔得到处都是,岳明辉被一个不长眼的乱丢直尺正好砸在脑门上,气得他差点当场趁着月黑风高把人给做了。

所以李振洋从后门溜进来捅他腰窝的时候他第一时间反手就把他的脑袋摁到书桌上去了。

“操你大爷,是老子!快放开!”

岳明辉挑了挑眉,仗着黑灯瞎火没人发现他的暴力行为,压低嗓音凑到他耳旁小声说道。“你来干嘛啊。”

“走出去玩啊,你想在这里干等到来电?万一一晚上不来电呢你亏不亏啊。”

岳明辉想想也是,两个大高个猫着腰蹑手蹑脚地出了门,李振洋轻车熟路领着岳明辉到了围墙边刚打算翻过去,忽然发现他额头有一块特别明显的红印,乍一看跟流血了似的。

“咋了?你被人打了啊?”

“刚才教室里太黑,不小心被砸到了。”岳明辉还是那副什么都不放在心上的样子,可能是今晚的月色太温柔,又或者是和李振洋一起翘晚自习太开心,总之他看起来和平时不太一样,李振洋说不上哪儿不一眼,可能是他自己不一样了。

他居然头一回对一个男的生出了怜香惜玉的心情。

他把手掌盖在岳明辉的额头上,没头没脑的既不是冷敷也不是热敷,过了一会儿岳明辉的脑袋被他捂热了,他松开手看了一眼,印子没消,反而那一片都红了。

岳明辉没说什么,转身踩着砖墙的豁口翻了过去,身手比连盖李振洋十八个帽那会儿还利索,他骑在墙头上,朝墙下的人喊道。

“愣着干什么,走啊。”

李振洋看了看自己的手再看了看岳明辉的脸,这会好像又不怎么红了,可是他不敢问岳明辉刚才是不是害羞了,于是含含糊糊地应了一声,跟着他逃离了这座城。

 

“哎我的轮胎怎么没气了。”岳明辉拎着车头往水泥地上怼了两下,软绵绵的果然是漏气了,他沿着内胎一点一点摸过去,摸到一点点轮胎被割破后翘起的痕迹。

“操,谁把老子轮胎扎了!缺不缺德啊!”

李振洋摸了摸鼻子,“那什么,是挺缺德的。”

岳明辉狐疑地看了他一眼,李振洋做贼心虚,立刻转身从车库里搬出自己那辆自行车,“咦,我的车没事哎,要么,我载你出去兜风?”他看岳明辉似乎不乐意的样子,又强调了两遍,“停电噢!不知道什么时候才来噢!”

“行吧,”岳明辉撇了撇嘴,一抬腿跨上了李振洋的后座。两个人歪歪扭扭骑出去还没五十米差点连人带车翻到草丛里,岳明辉吐了一口草叶渣,又好气又好笑地问道。

“就你这水平,还敢带我出去兜风?”

李振洋也怪委屈的,他哪知道骑车带一个和自己身高体重差不多的人这么累。“我没带过别人,跟你是头一回。”

“哦……那要么再试试?”

岳明辉这回安分了许多,大长腿老老实实蜷起来踩在支架上,他不好意思抱李振洋的腰又怕摔倒,只能身体往前靠了靠,把脑袋轻轻抵在他的背上。一开始出发是挺不顺利的,但李振洋哼着歌,他看着月亮,不知不觉这条小路竟然也顺顺畅畅走下来了。等到了大马路上,李振洋想起刚才教室里的情形,好奇地问他。

“以你的成绩,你们老师怎么舍得把你放在最后一排啊。”

“我自己要换的。”岳明辉不想吃虫子,说话含含糊糊像撒娇似的。“我不是为他人着想,我只是不喜欢被人戳着脊梁骨让我低头的感觉。”

李振洋听到前半句话莫名笑了一下,他发自内心觉得喜欢否认自己怀有善意的岳明辉很可爱。

“我也不喜欢被人戳脊梁骨,所以我经常和别人打架。”从孤儿院打到高中,进了医院都没消停过。

岳明辉能想象到李振洋跟别人打架的样子,一定又独又野,像一匹自暴自弃的孤狼,只要能打断别人一条腿,他不介意让自己身上多一道疤。

如果是朋友,这时候可能会劝李振洋少打些架,但岳明辉和他的关系比朋友复杂的多,他自问没那个资格劝李振洋改邪归正,这对不起李振洋对他的信任,所以他不说那些看似贴心的话,只说如果是他,会选择站到其他人戳不到的地方。

“哪有那么容易。”李振洋嘴上这么轻飘飘地说着,心里却不由为身后意气风发的少年所描绘的画面深受震动。

如果可以的话,我也想站到那样的高度上啊。

特别是能和你一起就更好了。

 

从城镇到江边是一个漫长的上坡,李振洋骑得有些吃力,却也没有让岳明辉下来走,他们花了十来分钟爬到钢铁浇筑的大堤上,江水滚滚,天地浩渺,少年人的烦恼在此间一无是处,一个波涛就能将他卷入最寒冷的水底。

李振洋慢慢悠悠骑着车,忽然想吓吓岳明辉,他猛地将车头往路边的方向一打,先是在马路牙子上猛地磕了一下,岳明辉差点被颠下去,下意识抓紧了李振洋的衣角,紧接着整辆车犁着厚实人工草皮跌跌撞撞地冲了下去,那气势仿佛要一头栽进江水里同归于尽玉石俱焚似的。

“李振洋你疯了!”

“你怕了!”李振洋大声地回答他,“怕你就跳车!”

心跳过速的时候世界反而会安静下来,江水安静了,虫鸣安静了,连风声也安静了,唯一兀自吵个不停的是与他的耳朵隔了薄薄一层皮肉的另一颗心脏,它颤栗着,狂喜着,让岳明辉想起他最喜欢的那首歌前奏里强有力的鼓点,淋着雨的主唱嘶吼着把毒瘾般的灵魂喂进无知无觉的世人嘴里,他说,你们难道听不出这音乐有多美妙。

就像现在的李振洋一样。

越是炽烈的火苗就越是期待一场淋漓的雨,或者一味疯狂的助燃物。

李振洋是这样,岳明辉更是这样。

他终于伸出手抱紧了李振洋,像李振洋所期待的那样。

“我赌你不敢冲下去。”

江水近在咫尺,李振洋死死按住了刹车,车身在他有意识的控制下像行动不便的醉汉踉踉跄跄栽倒在草坪上,车上的人先摔了下来,然后车顺着最后一截水泥路面滑出去老远,岳明辉捂着胳膊爬起来时车轮还在骨碌碌地空转着,仿佛什么小型车祸现场。

“幸好没掉到江里,不然咱俩就得走回去了。”

李振洋千算万算没算到他是这个反应,不由愣在了原地。“你胆子……还挺大的。”肚量也挺大的。

岳明辉揉了揉撞疼的肩膀,“我不会游泳。”

李振洋这下是真服了。“还好我刹车了,不然还得下去捞你。”

“你下去过?”

李振洋把他那辆饱受磨难的自行车扶正摆好,回头冲岳明辉笑了一下。“总有失手的时候。”

 

少年们站在光线呈柱状的路灯下聊前半生,宛如被倒扣在玻璃杯里的弱小虫豸,翅膀拍击空气的嗡鸣是他们能发出的最愤怒的抵抗。 

李振洋跟岳明辉说,我们这种长江边长大的孩子,提到长江第一反应肯定不是它有多壮观,有多绵长。你沿着堤坝慢慢走下去,张家男人因为做生意破产在这盏路灯下跳过江,李家女人因为绝症治不了在那块石板上跳过江,隔壁班的小刘前两天也跳江了,为啥,还能为啥,未婚先孕男方不负责呗。你来数水泥马路上平平整整的凹槽有多少,我去数跃出江面闪闪发光的鲤鱼有多少,数出来多少,这条江里就淹死过多少。

但并不影响它依然壮观,依然绵长。

“我不止一次想淹死在里面。”

岳明辉看着平静无波的江面,它像一匹沾满泥水的缎子,既沉又闷,远看身姿曼妙,近看满身疮疤。他有些出神的想,李振洋的乖戾嚣张果然不是无的放矢,大人们往往会把这种伤人伤己的情绪批判为叛逆,岳明辉倒不这么认为,他还年轻,很能与他感同身受。

岳明辉没见过李振洋和其他人来往,也没见过他的父母参加家长会,教导主任曾经明着暗着警告他不要和李振洋这种人一起玩,他会拖着你往下沉,直至毁掉你大好的前程和希望。

可是大人们想不到岳明辉骨子里就是另一个李振洋。

无需哭泣告解,岳明辉自然会为他开脱。如果不是这个世界先放弃了他,他又怎么会放弃他自己。

 

“不是你的错,是它太有欺骗性了,和死亡一样。”

“但是你不要死,你要好好的活着。”

 

那一瞬间李振洋实在很想问他。为什么呢。为什么你这么说了我就要按你所想的做呢。

但他看着岳明辉被夜风拂乱的发丝,看着他眼里倒映的满天星光,最终什么都没有问,就像岳明辉不问他为什么要带自己来这个地方,为什么要和他说这些话一样。

“好。” 

 

 

高二那年一整个冬天李振洋都没见到岳明辉。他猜他可能回北京了,或者和家人出去玩了,他们之间又没有其他联系的方式,总之再见到他的时候已经是开学后一个月的事了。

岳明辉比上个学期更白了一点,也更瘦了一点,配了副细细的黑框眼镜,本来脸就很小,这下直接遮掉了一大半,看起来更像个斯文内敛的好学生了。

他一见到李振洋就朝他伸出手,“烟。”

斯文个头。李振洋在心里骂自己眼瞎。“你怎么现在才来报道,我还以为你转学了。”

岳明辉脱了校服外套扔到高高的树枝上,他怕烟味沾到身上回家又要挨训,四下摸了一通口袋才想起自己早被没收了打火机,忍不住咬着烟嘴小声骂了一句操。

“年前在表哥家吃饭被灌了点酒,他找人借烟的时候我脑子一热就给他了,差点被我爸打断腿,关了两个月禁闭才放出来。”

李振洋想象了一下那个画面,是挺恐怖的,难为你还能活着回来念书。

“签了生死状的,下次月考万一砸了第二天就得滚回去磕头认错。以后你就看不到我了。”

“岳明辉。”

“嗯?”

岳明辉一回头,映入眼帘的是李振洋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接近的脸,铅灰色的烟雾从两根烟接吻的地方腾起来,灼热泛卷的烟丝像久别的情人,拥挤着混乱着点燃彼此,散发出令人迷离又清醒的味道。

四月份的春天尚且没有升温到燥热的程度,李振洋把手掌贴在岳明辉裸露在外的胳膊上,真凉,于是他进一步将他整个人都拥入了怀里。

“你为什么非得回来?”

你是不是舍不得我。

岳明辉推了一下没推动,“你先放开,烟灰都掉到你身上去了。”

他把烟拿在手里,皱着眉头神情严肃,苦恼了很久该怎么回答这个问题。最后他说。

“不行吗。”

舍不得你,不行吗。

“行。当然行。”

火已经借了,抱也抱过了,李振洋和岳明辉站在一片春光烂漫里,肩并肩靠着墙分享各自的近况,只是两个人都不太敢看对方,红着脸东问西答的样子也是很好笑。

 

李振洋后来回忆起他俩最开始在一起的心路历程,打了个不太恰当又很恰当的比方。明明是他这个绑匪想用人质交换赎金。结果被害者微笑着主动递过来了一叠现金。

瞌睡了有人送枕头都没这么爽。

岳明辉一点也不嫌李振洋那出租屋又小又破,他没忘自己来这的目的,随手扔了书包和外套就冲进了浴室,他得在回家前把自己身上的烟味洗掉。李振洋跟在后头进了门,从地上把岳明辉的校服外套捡起来和自己的并排摆在沙发靠背上,一样的颜色一样的大小,乍一看还挺登对的。

“哪边是热水啊。”

“左边。”

李振洋扬起脖子回了一声。这间屋子里第一次有不属于自己的声音响起,感觉十分奇妙。他听着淅淅沥沥的水声,企图给岳明辉找点吃的喝的,最后只在冰箱里扒拉出两罐啤酒,好像还是过年那天买的,看了看保质期没过期,他打开喝了一口,冰凉的气泡从喉咙滚到胃里噼里啪啦如同细小的烟花,然后随手放在了桌子上。

李振洋听见门开的声音,回过头看见岳明辉穿着进去时的那套短袖长裤像条下雨天的流浪狗一样顶着湿漉漉的头发跑了出来。

“怎么不擦头发呀!”

“没找着干毛巾啊!”

“你等着。”

李振洋从阳台上扯了一条毛巾回身盖在他头上,乱七八糟地揉了揉。岳明辉眯着眼睛感受着李师傅烂到家的服务,啥也不敢说啥也不敢问。

算了算了反正我头发多,随便你薅吧。

 

当初只想借点火的两个陌生人,居然会变成现在这样头碰头分享一盏台灯光亮的关系。

李振洋忍不住偷偷看他,看他睫毛温柔的弧度好似一首荡漾在湖面上的诗,看他握着笔的手一丝不苟如同切开血肉的手术刀,看他把干净整洁的卷面画成一团乱麻,填上去的答案却是完美到挑不出错的绝对正确。

“哎,作业给我抄一下。”

岳明辉不给他,“自己写,考试你也能抄我的吗。”

啧啧啧这话说的,和被应试教育腐蚀了脑子的各科课代表们一毛一样。李振洋本来就只想找个借口打扰他学习,这么长时间没见难得聚一回,岳明辉居然在学习,这还是人吗。两人推推搡搡你争我夺了半天,李振洋那张装饰大过实用性质的老旧木桌果断不干了,轰隆一声就地解体。岳明辉被吓了一跳,低头看了看身上从领口到大腿湿成一片的啤酒渍,又看了看不远处叮铃咣当兀自滚到墙角面壁思过的空罐子。

“李振洋你他妈……”

李振洋的表情显露出这个意外并非他图谋不轨,他赶紧把岳明辉从地上拉起来,到处检查了一番。“你没撞到哪儿吧?疼吗?”

“不疼,”岳明辉很是无语的翻了个白眼,“刚洗了烟味又沾上一身酒气,李振洋你存心不让我回家是吧。”

这可真是天大的误会,李振洋一脸冤枉。正在这时天边忽然响起一阵密集的雷声,紧接着雨水像从天而降的江水一样,冷酷无情地淹没了阳台外面的世界。

 

岳明辉把自己的衣服挂在窗子外面,看着它在风雨里像落难的旗帜那样飘摇。

“你居然有纹身。”

“很奇怪吗。”桌子塌了,岳明辉没地方坐,干脆和李振一起坐在了床边。李振洋想起先前他换衣服时肩膀上一闪而过的墨色花纹,现在这道纹身被藏在了李振洋的白衬衫下,若隐若现看不清楚。

李振洋摇了摇头,“不奇怪,我曾经也想纹,但我怕疼。”

“怕疼你还和别人打架。”

李振洋说,怕疼不是不打架的理由,打架自然有非打不可的理由。他说这话时的表情很复杂,复杂到连岳明辉都不能轻易看穿他的想法,他是用尽全力撕开乌云照亮天地的闪电,也是随波逐流委身于下水道的污浊,他甚至是脆弱而可怜的,岳明辉没见过他哭,但李振洋此时的状态无疑在说,他不介意在岳明辉触碰他的下一秒痛快地流出泪来。

“等雨停了,我就要回去了。”岳明辉轻声说。他转过头看着李振洋,想知道这个需要人陪伴的孩子会用怎样的话语挽留他。

李振洋根本没有挽留他。

他困住了他。

 

岳明辉的手腕被暴力压迫以一种驯服的姿态停靠在自己的耳边,他听见自己的血液和李振洋的血液隔着薄薄一层皮肤来回冲撞,宛如涨潮又退去的潮水,而李振洋像一颗偏离轨道的危险行星,他不说话,只是静静悬在他的头顶上。

“你在害怕什么。”

不怕责罚不怕痛楚不怕分别不怕死亡的你,从白天见面后到现在一直强忍波动故作淡定的你,到底在害怕什么。

李振洋忽然觉得嗓子疼,他不知道是因为烟瘾犯了,还是接下来要说的话太难说出口。他用力地握紧了手里的东西,他那时甚至意识不到那是岳明辉的骨头。

他的脑子里翻来覆去闪过很多画面,每一段画面背后都是一个黑漆漆的枪口,它们把诸如卑微、落寞、仓皇、苦涩、绝望、绝望至死之类的情绪打进他的心脏里,于是这些年来他只能流血,他像被放在案板上的鱼,每长出一片鳞就有人拿刀子刮掉一片鳞,所以他才会一直长不大。

直到那个人的出现,他借了他一点火,烧尽了内心荒芜的草原,然后种上了永不枯萎的鲜花,他以为他会永远住在这里——

“你说你会永远爱我的。”李振洋凝固的瞳孔里映出的并不完全是岳明辉的脸。旧事重提总是这样,无异于在伤疤上再割一刀。他仿佛回到了那个阴沉的雨天,穿着高跟鞋的女人牵着他的手把他交到孤儿院院长手里,瘦小的男孩看着她撑着伞的背影消失在那片雨幕里。他一度以为雨真的可以融化别人,否则她怎么会再也不来看他了呢。

 

岳明辉叹了口气,他清楚地意识到放纵并不是堕落的第一步,好奇和心软才是。可惜,晚了。

“我没这么说过,但我可以说。”

一个绵软湿润的吻落在了李振洋的嘴唇上,骤然停息的呼吸持续了片刻,然后崩坏散落在他和他辗转的唇齿间。

岳明辉终于得到了自由,他从李振洋手心里抽出自己的手腕,像是全然看不见上面深刻的淤青似的,抬起手拥住了他颤抖的脊背。

“我爱你,李振洋。”

他知道他不该这么说的,这太冲动太偏激太不负责了,他把自己搞成这副煽情又浪漫的样子,只为哄李振洋一时开心。

他一定会遭报应的。

可是爱情本身不就是这种互相报应的玩意儿吗。

彼时岳明辉还不明白这一点,他知道多巴胺的分子式,知道荷尔蒙的激素作用,但他不知道有些东西永远凌驾于理智之上,他会让你甜蜜也会让你后悔,他长着李振洋的模样,注定和你纠缠到老。

“我也爱你。”

岳明辉听见李振洋这么说,他看着李振洋俯下身歉疚地亲吻那些他弄出的伤痕,既悲哀又喜悦地想,法律应该禁止十七岁的李振洋接触到爱这种杀伤性武器,以免他生命中的无辜过客,比如自己,有朝一日将会被他搞得心力交瘁伤痕累累。

 

“人类是无法在二氧化碳里呼吸的。”

他像野狗追逐骨头那样咬着他的舌头,“如果是你的话,我可以。”

 

很久以后李振洋才明白,岳明辉之所以留给他的只有声音,因为声音是留不住的。而李振洋总是控制不住地弄伤他,他背上鲜红的网,他淌着血的破碎的嘴角,李振洋吻着他上臂内侧手指掐出的淤青,满怀歉意又满怀爱意地想,怎么可能不疼呢。他轻轻抚摸过男孩赤裸的脊梁,那曲线像刀锋一样锋利,轻易地将他的心裁成两半,一半装着七情六欲,一半装着无地自容。

他碰到他展开的蝴蝶骨。

这里应该有一双羽翼的,他想。

 

那天晚上岳明辉还是回去了,他们之间好像什么都没发生过,又好像把这辈子都葬送在了这场厮杀般的欢爱中。

“我……送你回家吧。”

岳明辉摇了摇头,“别送了,太晚了。”

他们那时还太年轻,不知道正常情侣上床后绝对不会是眼下这种氛围,是就说明有结,有解不开的结。李振洋没听他的话,送他到楼下,又送他到巷子口,几滴姗姗来迟的雨从道路两旁的垂柳上滴下来,扰乱了积水中两个人一前一后的背影。

“行了,再送就到家了。”

“啊?哦,哦,”李振洋胡乱地应了两声,脚尖迟疑地换了个方向,又立刻坚定地转了回来。

“明天见。”

他好像铁了心要等岳明辉一个回复,等不到就不离开似的。

岳明辉笑了笑,李振洋第一次发现他笑起来竟然这样好看——

“好,明天见。”

 

严格意义上来说,第二天的失约才是岳明辉真正意义上第一次鸽了李振洋。

三天后李振洋看着没事人似的岳明辉泫然欲泣,“你去哪儿了啊。”

“病了,请了两天假。”岳明辉有些诧异地看着他,“怎么,没人告诉你吗,我还托我们班班长特意给你打招呼了啊。”

“你们班班长?那小丫头片子?每次看到我跟兔子看到狼似的恨不得当场跑出五里地去,你让她给我带话不是白瞎吗。”李振洋说着说着又开始动手动脚,“怎么病了啊我看看。”

“这大白天的你别,”岳明辉把他企图掀开衣服的手按下去一半,语气游离的很心虚。“就普通发烧,没什么大事,已经好了。”

“怎么会发烧呢,你那天走的时候没淋雨啊。”

“……你是傻逼吗你自己干的事不清楚!”

岳明辉甩开他的手掉头就走,李振洋琢磨了半天忽然福至心灵,赶紧踢开脚刹推着自行车追了上去。

“对不起对不起我错了,下次我会注意的。”

“滚!你还想有下次?”

 

李振洋总是分不清他们之间是谁先把关于对方的定义扭曲成了另一种样貌,以至于李振洋时常觉得他是在陆陆续续进行着很多场恋爱,只是主角都是岳明辉而已。他们在不同场合不同心情甚至不同天气时都有不同的相处模式,他不知道岳明辉是怎么看待这段关系的,总之他自己花了很长时间也没得到一个皆大欢喜的结论。

反正是爱着的吧,李振洋多少有些敷衍了事地想。女生们都喜欢说爱一个人就会变成他的模样,他虽然没能变成另一个学霸,但岳明辉光凭一记关于未来的空头支票就能让他好好学习天天向上甚至期中考还进了中上游,这不是真爱是什么。

出成绩那天李振洋兴冲冲地捧着卷子来找岳明辉。岳明辉一看见今非昔比的某人摇尾巴的热情劲儿就忍不住摇了摇头。

“又来找爸爸代签成绩单了啊。”

“不占便宜会死是吧。”李振洋把硕大的120分往他脸上拍,“你说过我考好了会给我奖励的。”

学霸叼着烟不屑地冷笑一声,“120分就算好啦?”

“我以前可是旷考的人!这难道不是质的飞跃吗!”

“好好好,你想要什么啊。”岳明辉驾轻就熟地从李振洋兜里掏出打火机,刚听了个响就被他一把夺了回去。

李振洋看着他一脸严肃,“戒烟吧。”

“我,你,你疯了吧?”岳明辉打死也想不到这句话会从李振洋嘴里说出来。

“我们班换了个数学老师,上一个听说肺癌住院了。”李振洋看起来贼认真的样子,“我觉得你抽的比他还多,你才十八岁就抽这么凶,以后可怎么办啊。”

以后,以后的事和你有什么关系啊。岳明辉虽然这么想着却并没有说出口,只是蔫蔫地回了一句,“高三压力大你也知道的。”

李振洋知道这一年岳明辉为了和家里反抗不出国不转校废了多少心思,所以他看着岳明辉日渐凹陷的黑眼圈更加心疼了。

“那你也不能一直靠抽烟来解压啊,要不这样吧,以后你不抽烟的话,我……”李振洋瞥见路边挂着七夕牌子的花店,忽然想起第一次看到岳明辉时关于玫瑰花的比喻。“我就每天送你一枝花吧。”

岳明辉皱了皱眉,“我要花干啥,天这么热你还不如送我冰淇淋。”

李振洋有些懊恼,但冰淇淋也不是不行。他忍不住开始幻想他和岳明辉分食同一支冰淇淋的画面。“也成,那就这么愉快的决定了。”

“你别送我东西,我不会戒烟的。”

“为什么啊,”李振洋停下了脚步,转头看向岳明辉,夕阳照着他通透的眼睛,像两颗茶色的琥珀化石,岳明辉就是那个被锁在里面的小虫子,不甘束缚却也无处可逃。

岳明辉叹了口气,“你是不是又在患得患失了。”

李振洋没有为他对自己近乎本能地察言观色而高兴,他想着先前看见高高挂在全科第一那一栏的岳明辉三个字,心情不由得黯淡了下来。“你说,明年这个时候我们会不会就不在一起了。”

“也许吧,”干巴巴的纸卷被唾液浸湿后黏腻得让人恶心,岳明辉索性把那支烟扔进了路边的垃圾桶,“就因为这个吗,为了约定而约定的约定是没意义的,你不如换个更现实一点的奖励,什么都可以。”

李振洋平静地看着他。

“我已经有你了。”

他继续说道。

“有意义的,至少它证明了你不敢和我做任何约定。”

你何时变得和我一样刻薄又清醒了。岳明辉勾了勾嘴角,也幸好他天生面善,哪怕是最讥诮的冷笑落在他面上也会化成一团似是而非的雾,只要你不探手进去,他嘴角的刀子就伤不到你。

没人能解释他这样衣食无忧的孩子为什么会吝啬于和别人分享全部的自我,就像没人能解释李振洋这样独立长大的孩子为什么会索求到荡然无存才肯放手。

他们相遇,相爱,最后分离,每一个环节仿佛都在证明这世上的感情只能有一种不弃不离的形式,它注定时过境迁作茧自缚,也注定杯弓蛇影缘木求鱼。

 

岳明辉拎着那袋冰淇淋慢慢走回了家里。说是那“袋”,其实是他一路上莫名怀揣着异样的情绪,竟然生生焐到融化都没有品尝一口来自李振洋馈赠的甜蜜。他最后还是答应了李振洋的约定,不单单以一个经验老道的说谎家的心态。

他说“好,那从今天开始吧”的一瞬间,竟然真心幻想了很久很久的以后。

家人看见他把那袋融化的冰淇淋放进冰箱最里层的时候很是奇怪。

“怎么不吃啊?”

岳明辉摇了摇头。“先放着吧。”

 

原来这个世界上除了戒得掉和戒不掉。

还有碰不得和舍不得。

 

在失去岳明辉的那四年里李振洋一直在想一个问题,如果当初他们不那么擅长异想天开,或是不那么擅长绑架对方,事情会不会不至于沦落到如今这个地步。如果他不把岳明辉当成他的救世主,岳明辉也不把他当成他的过客,会不会哪怕后来真的名正言顺分了手,他们还是能坐下来喝喝咖啡,聊聊那些年轻时想都不敢想的成长和老去。

但人生不会给他假设的机会,就像岳明辉一样。

 

高考完的这几天他仍然恍惚得像在梦中。他心不在焉地吃着面前的晚餐,刀叉都是银的,既冷又硬用起来可别扭,他还是比较习惯外卖盒里一次性的木头筷子。

“洋洋,今天的晚餐不和你胃口吗?”

“啊?噢,没有,很好吃。”他看着对面熟悉又陌生的女人向他关切地问了几句,随后转头和身边那位据说是他亲生父亲的男人娇笑着攀谈了起来。这么多年过去了,她还是和记忆中一样精致美丽,仿佛时间带来的创伤全部加诸在了她儿子的身心上,而她自己毫发无伤,甚至能理直气壮地在他高考前一天上门打扰,一张嘴就是重磅炸弹。

“洋洋,我来接你回家了。”

男孩虽然已长大成人,但翕动的嘴唇和清澈的眼神依稀还是有少年时的样子。他没能喊出她期待的那两个字,相反的,他无比警戒,倘若不是指甲刺破掌心时血肉的痛呼太过强烈,他脑内几乎是一片令人恐慌到想转身逃跑的空白——

回家?原来你一直有家?只是那家里容不得我?

上一代的故事俗套得乏味可陈,有权有势的政界人士和一夜春风的表演系女学生,意外生下了本不该诞生于这个世上的孩子,年轻又软弱的妈妈除了将他遗弃没有别的选择,直到男人终于熬死了他的糟糠之妻,明媒正娶将他所谓的真爱迎回家门,顺便试图和他从未谋面的唯一的儿子再续血缘之情。

他看着女人梨花带雨的面容说不出话。你可知道这些年来我从未寻找过亲生父母,不是因为我不肯原谅你,而是我没见过电视里那个光鲜亮丽的女明星——

我找不到你!

他指了指身后摇摇欲坠的破败房间,故意出言讽刺道。

你看到了,我过得很好,不劳您费心。

女人终于捂着脸哭出了声,“是妈妈对不起你,给妈妈一个弥补的机会吧,你还年轻,还有大好的未来,不能就这么荒废在这里啊……”

 

未来。

李振洋味同嚼蜡地咀嚼着饭菜,没想到他也有为了曾经不屑一顾的美好明天而向自己最厌恶的那些人事物低头的时候。他好端端的坐在椅子上,手脚却像被戴上了镣铐,台下坐着无数个观众,每一个都是曾经自负自卑的自我,他们冷冷地看着他,听他无声又慌乱的辩驳。

我没做错,只有这样我才能离岳明辉更近一点,他那么优秀,我不这么做怎么可能和他永远在一起。

其中一个身影像是刚从雨中走出来,头发湿漉漉的,浑身滴着水。他掀开兜帽,露出岳明辉那张苍白清瘦的脸。

“你这么爱他,为什么不去看看他呢。”

“你为什么不敢见他。”

他转身消失不见,彻底融进了雨里,只留下一句诛心之言,狠狠刺进李振洋心里。

“是因为你心里的空洞终于被迟来的亲情填满了,所以你已经不需要他了,不是吗。”

 

他霍然起身,追着那道身影跑出了家门。

“爸,妈,我出去一下。”

 

李振洋以前从未真正踏足这片所谓的富人区,他凭着模糊的印象大概找到了岳明辉家的方位,按门铃没人应答,他等了两个多小时,只等到散步回来的邻居一家,和他解释道岳家早在四天前就离开了,至于是出去玩还是回老家这就没人知道了。

四天,李振洋看了眼手机上的日历,那不是高考最后一门刚考完隔天他们就走了,那天晚上他还在破出租屋里等了一晚上,生怕岳明辉来找不到人,结果他竟然又一次不辞而别了。

李振洋忽然慌了,他甚至开始责怪父母为什么没有早一点来找自己,至少,至少他有手机后能给岳明辉留一个联系方式,不至于隔着天南海北惴惴不安。

他像条走失的小狗一样蹲在墙角,把所有有可能认识岳明辉的人通通找了个遍,最后他终于从岳明辉的班长那里问到了一条相对有用的情报。她说再过两个星期岳明辉应该会回学校填志愿,到之后李振洋就能找到他了。

她挂断电话前犹豫了一会儿要不要把岳明辉高考期间的事告诉他,但她无论如何都不喜欢李振洋这个人,如果不是他,岳明辉这个常年稳定前三的优等生也不会在最重要的一次考试中榜上无名。所以她很快地挂了电话,让他俩当面对质去吧,如果真的是误会,当面说一定能解清的。

 

李振洋临走前把烟头一个一个的从岳明辉家门口捡起来,那时他心里想的还是他和岳明辉总是要在一起的,万一给对方家长留下不好的印象就完蛋了。

 

他最后一次见到岳明辉的那天,他终于脱了那身难看的校服,穿着一件浅粉色的外套和淡蓝色的牛仔裤,阳光下整个人莹莹的发着光。这个形象的他也是后来在李振洋梦里出现次数最多的那个他,年轻,鲜活,英俊漂亮,像血淋淋的伤口里新生长出的软肉,刻骨铭心,不疼只痒。

李振洋迎了上去。“好久不见啊。”

他冷淡地点了点头,连客套话都没力气回一句。

“你填了哪所学校啊。”

“C大。”

李振洋不假思索地问道,“怎么是C大,以你的成绩应该H大或Y大都绰绰有余吧。”

岳明辉定定地看了他一眼,但李振洋当时沉浸于久别重逢的喜悦中,竟没看出他眼里枯柴余烬般垂死挣扎又无可奈何的怒火。

如果李振洋那天多打听半句,或许女班长就会把他没来高考那天岳明辉在考场外是如何心急如焚地等到临考前一秒才被同学拉着进去,如何坐立难安地第一个交了试卷,第二天又是如何顶着黑眼圈姗姗来迟,任谁都看得出他的精神状态简直糟糕到不行。

但他没有。

所以他不知道岳明辉的怨气和敌意从何而来,他只是本能地觉得岳明辉不太高兴,而他不高兴的时候李振洋总是会第一时间赔着笑脸哄他开心的。

“你怎么不填我读的大学啊,你看我又考不上你的大学,咱俩要想不异地恋,只能你来迁就我了。”

他只是开玩笑随便说说,谁知道岳明辉看着他一字一顿地说道。

“我不会那么做的。”

李振洋很是茫然,不知道问题出在哪里,为什么岳明辉和他只是半个月不见,之前所有关于未来的畅想就全部落了空,明明——明明主动降档来报考他能考上的大学这句话还是岳明辉自己提出的。

“还有一件事,”岳明辉的声音和树叶摇晃发出的沙沙声混在一起,还有蝉鸣,还有马达发动声,乱七八糟的声音突然一起排山倒海地向李振洋的耳膜涌来,但他仍然准确地分辨出了那道来自岳明辉的无情宣判。

“我们以后不要再来往了。”

“你,你说什么?”

“我说我们以后不要再来往了。”

他说得又快又稳,像是预先练习过无数遍似的。这个事实无疑进一步触动了李振洋,他下意识抓住了岳明辉将要离开的手,“为什么?我们难道不是……相爱的吗?”

“不论你有多么爱我,只是因为空虚和寂寞而已吧。”

李振洋睁大了眼睛,他怎么敢,他真的敢——将这句最伤人的话讲出口!

仿佛高中一毕业,他就急不可待长成了可恶的大人,把那些写满了天真童话的故事书撕碎扔在他脚下,冷笑着问他,你梦做够了没。

可是岳明辉并不是那副咄咄逼人的嘴脸,他仍旧是平和的,甚至温柔的。他只是讲了你不爱听的话,他只是不再继续陪你装聋作哑,他什么错都没有。

 

他说的对。

李振洋忽然明白了,无论他接下来做什么,想怎么试图挽回,其实都没意义了。

因为岳明辉压根不相信他。

 

他不会相信李振洋高考前一天在陌生的新家里睁着眼睛直到黎明,他不会相信李振洋第二天早上累得像条狗一样跑到了考场,只是晚了五分钟所以不被批准入内,他不会相信李振洋除了第一场其实接下来几场都是超水平发挥,因为他心里记着念着至少要和岳明辉考到同一座城市,哪怕他的父母根本不理解他为什么这么执着于这一场考试,大不了事后托人办事好了。

 

多可笑,李振洋要的认可,岳明辉要的自由,就这么轻飘飘的被剪碎在一地光斑里,永远的留在了这个夏天。

 

直到这个时候,李振洋最介怀的依旧不是被岳明辉误解,而是一想到没了他以后还会更加空虚寂寞,他难受得几乎睁不开眼睛。

这样不可以吗,寂寞的我没资格爱你吗。

李振洋和岳明辉一人握着一边线头,过往许多纠葛乱糟糟地打着结,看上去密不可分,实际上当他们一个往东一个往西的时候,自然就散了。

倘若这时候有人再借他一点火,可以将这乱麻烧得一干二净,一切从头开始吗。还是还各自清清白白的自由,从此不说傻话,长大成为克己复礼的你我。

 

李振洋不敢赌。

 

爱人有千般模样,怨侣却只有一句再见。

也不是很难讲出口。

 

后来他们高中聚会,第一年岳明辉去了李振洋没去,第二年李振洋去了岳明辉没去,第三年他们都没去,第四年岳明辉出国了,第五年他们隔着川流不息的马路遥遥相望。终于没有擦肩而过。

 

他说你不在了。

他说我不走了。

 

或许人总会长大。

而我总会亲口对你说,我不借太多,只想借点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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